- 那日在石家庄,连和会萍姐请我们吃饭,南瓜饼一送上来,感觉如见故人,又欢喜又忧伤,是经年邂逅的欢喜,曾经沧海的忧伤。搛一筷,是悠悠往事,再搛一筷,是年少时光。
南瓜是从前乡间最常见的瓜疏,总是和故乡连在一起。每年春节刚过,姑娭毑都会在屋后的菜园子撒下几粒南瓜种子,每天不厌其烦地浇水,施肥、除草,细心呵护。发芽了的瓜秧逐渐长长,慢慢地向四处攀爬延伸,硕大碧绿的叶子层层叠叠,径蔓上长满了毛茸茸的小刺,金的瓜花争相绽放,像一个个小喇叭。这时,早起的姑娭毑便摘下一大把鲜嫩的瓜苗或数十朵瓜花,回到堂屋,坐在小凳子上把一根根瓜苗剥去毛茸茸的外皮,捏成小段。再选择一些鲜嫩的瓜叶搓揉撕成小片,把瓜花去芯,然后就去厨房里忙碌起来。
南瓜是灾荒年岁里的丰盈,还是儿时糊口度日的希望。寒冬来临,冷风呼呼地吹,南瓜冒着腾腾热气,它的无人能挡,贫苦的年代里,它带来的小小满足与甜香,是岁月印记里忘不掉的温暖。在缺吃少喝的艰涩岁月里,南瓜还充当过救命粮。把南瓜放在菜窖里,能从秋天存到来年夏天。漫长难熬的冬天,南瓜成了我们最期待的美食,霜冻雪寒的夜晚,全家人围坐在一起,各自手里捧着一个瓷碗,就着腌萝卜,一碗清香黏稠的南瓜粥呼噜噜地下肚,周身立即暖和。我有个同学家境较好,她家的南瓜是煎饼吃的。有次叫她一起上学,见她掀开锅盖,锅里热着几块黄灿灿的饼子,她随手递给我一块,这是我第一次吃南瓜饼,特别香甜,至今难忘。
把一粒粒饱满的南瓜籽,从瓜心里掏出,从瓜瓤里挤出,淘洗后放在筛子里,晒在高高的柴码上晾干,炒熟后又香又脆,成了童年最可爱的零食。可是,按照老家的习俗,有人结婚必须散发喜糖,而糖有限,南瓜籽则被视为贵物,经常以糖掺拌在一起,散发给宾朋客人,以示婚后生活如糖甜蜜,早生贵子。所以,瓜籽虽然好吃,却不是随时都可以吃的。
家常的日子里多是粗菜淡饭,南瓜在旧年代的饭桌上演绎得活色生香。记忆中,当南瓜结出金灿灿的嫩花时,姑娭毑会掐掉一些不会结实的花朵,洗净剁碎倒入碎鸡蛋里,加上香油、葱花、姜蒜末及调料搅匀,给我们煎出一大盘清香芳醇的南瓜花煎鸡蛋。有时姑娭毑会将五六成熟的南瓜熬成面汤,甜丝丝,柔绵绵,是暑期佳肴;待南瓜完全熟透了,姑娭毑便将它们切成块像蒸红薯一样蒸着煮着吃,别是一番滋味。我最喜欢的还是清炒南瓜丝,先将青涩嫩南瓜切成丝,备几个切粹了的红辣椒,在热锅里倒入清油,放盐、加醋即可。须得记住二事,一蒜瓣不可或缺,二要旺火迅炒,三两下便出锅。
我堂兄会哥做的南瓜盅堪称一绝。金黄的小南瓜,掏空后塞上排骨或五花肉,调好佐料后上锅文火蒸熟。小盖一揭,瞬间八魂丢七魂,余一魂守在餐桌旁。有次陈姐携她家小狗周末同品,狗儿每食一块,便迅疾抬头,满目期待,口水洒洒。陈姐说她家狗儿嘴比人刁,说完暗笑。
文史掌故大家郑逸梅先生介绍说,南瓜花和以面粉蔗糖,入沸油中煎之微焦后,勺起,“尝之腴隽甘芳,无可言喻”。如此食法,未试过,想来亦是美味吧。在他的小品文里,还见到南瓜藤可治头秃,颇为惊奇,原来南瓜满身是宝。
也不是如今才知道南瓜的好处,古人早有记载,《滇南本草》上就有这样的文字:南瓜性温,味甘无毒,入脾、胃二经,能润肺益气,化痰排浓,驱虫解毒,治咳止喘,疗肺痈与便秘,并有利尿、美容等作用。
暖老温贫,是我从张爱玲的散文中看到的一个词语。这个让人感觉酸涩而温暖的词语,在现在似乎很难找到安放的地方。她写的就是小饭铺前的煮南瓜,这样一种小吃,这样一个词语,让一种温暖的记忆在心中慢慢清晰,似有跳出的感觉。冬日里,万物萧瑟,一碗温实的南瓜,总会让我们心暖,那清淡的香甜,是日子的温润;那艳艳的金黄,是阳光的叠加。